更嚴峻的是,這種扭曲的“破冰文化”正像病毒一樣傳播到其他公司。幾位采訪對象告訴我們,他們所在的公司也有類似的破冰活動,組織者正是“從阿裡系出來的人”。
“破冰”一詞源自英文ice breaker,指通過一些集體遊戲,使團隊成員快速熟悉,進而促進團隊合作的活動。作為舶來品,國內的破冰活動卻有頗多走樣:令人尷尬、不適,甚至氣憤的行為屢見不鮮,騷擾與冒犯混雜其中。
五位遭遇過低俗“破冰”的朋友向我們講述瞭他們的經歷:有人剛畢業就在團建活動中被要求交代初夜經歷;有高校學生剛上大一,就在新生歡迎晚會上被強迫玩大尺度遊戲,而且被“教育”說是學院傳統;一位阿裡前HR接到過很多對破冰環節的投訴,但大多都不瞭瞭之,不會做什麼處理......
阿裡破冰環節俗稱“開葷大會”:when、who、where和how都要問到
黃老師 35歲 前阿裡巴巴集團HR
我在阿裡巴巴集團下的餓瞭麼團隊做HR接近兩年,親身經歷過破冰中的尷尬事,聽阿裡人講述得更多。
阿裡的破冰環節俗稱“開葷大會”。老阿裡人喜歡聊葷段子,很多新人放不開。
破冰文化是從中供的時候開始的。“中供”意即中國供應商,是阿裡最早的業務之一。“中供系”這些做地推銷售的人給早期的阿裡立下過汗馬功勞,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有很強的江湖氣,文化上也比較“土”。
2019年阿裡發佈的《企業員工守則》,收錄瞭102句阿裡土話,是阿裡人必讀的“精神食糧”。其中一部分就來自“中供系”,比如“很傻很天真,又猛又持久”,它的意思本來是用在工作上,但黃色意味非常明顯。
阿裡的團隊裡,銷售團隊玩得更野一點,技術團隊相對保守。這次出事的女員工是阿裡淘鮮達業務同城零售事業群的運營。
破冰通常由HR或業務負責人主持,本意是好的,希望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新同事熟悉起來。每個人說點小秘密出來,坦誠交流,更有利於工作的開展,提升工作效率。
因為這個“坦誠交流”,後來居然有瞭常駐問題。我們稱之為3W1H,就是when、who、where和how,說白瞭就是追問性行為細節。
公司鼓勵做破冰活動,但是並不鼓勵搞“葷段子” 。3W1H在實際場景中有時候會用來調侃氣氛,並不是必問,也不會強迫人一定要回答 。
破冰上比較常玩的遊戲是真心話和大冒險。大冒險的時候就會要求做一些不雅動作,倒不至於直接觸碰對方的敏感器官,但絕對有嫌疑。比如男生在女生上邊做俯臥撐。有時候還會讓女生模仿性愛姿勢,讓男生學對象叫床的聲音。
再比如擊鼓傳花傳到一個女孩子,通常問那個女孩子的初夜,會追問體位這種細節。
很多時候,當場氣氛就會很尷尬。不過女孩子不願意配合,業務領導也不會強迫。一般主持人看著不對,也就放棄瞭。
有的新員工覺得挺不爽的,立馬辭職瞭。更多的沒有辭職,但一直對公司充滿怨氣。
對破冰環節的投訴,我接到的太多瞭。但大多都不瞭瞭之,不會做什麼處理。
2014年阿裡在美國上市後,破冰環節中的尺度明顯沒那麼大瞭,風氣也好瞭很多。除瞭外部審視,也因為內部質疑的員工太多。總部的人也管過,隻是沒有強制取消。
阿裡現在搞破冰活動更喜歡去杭州的千島湖,諧音“簽到”湖。基本上每個阿裡總部的人都去過。那邊是完全“素”的破冰,每個人吃燒烤、釣魚、講講自己的故事。重點是介紹自己的業務,比如說我是技術團隊的,大傢有什麼技術問題可以來找我。
HR會在旁邊把控尺度,不讓搞黃段子。HR隻要認真一點來對待,其實還是很容易可以讓那些不好的事情盡可能少發生的。
那個破冰時最會搞事情、講黃段子的女同事升職瞭
橘子 33歲 前阿裡員工
破冰活動的確切時間記不得瞭,是在19年春季的樣子。那時候我入職快半年,參加破冰的都是我們同一個部門的同事,新老的大概25個人左右吧。當時有六、七個新人,主要是問她們問題。
因為組裡有兩個比較會搞氣氛的妹子,其中一個很喜歡溜須拍馬,是國外某個不入流大學回來的。我們老大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P9,破冰活動就是在大傢開開心心、正常聊天的氣氛裡開始的。
然後畫風就開始不對:那兩個妹子再加上P9老大,基本上一直是邊開玩笑邊問問題。問的都是些“如果要在我們在場的幾個男的裡面選老公,選誰?選情人,選誰?”這樣的。已婚的妹子也被問到,在場的男的也基本都是已婚,其他人還會起哄。還有問性經歷、次數、地點,甚至會刨根問底到姿勢什麼的,以至於後來我每次開會看到老大那張臉都會不適。我們部門都是社招,所以沒有那種剛畢業的小姑娘,但這種事情無關年齡,已婚的聽瞭也犯惡心。
那次破冰除瞭有起哄喝交杯酒,倒是沒有什麼肢體接觸的爛俗遊戲。不過那些私密性的問題就足夠令人作嘔瞭,結束後大傢私下交流,都覺得這種事情很惡心,尤其那兩個起哄的人。不過說實話,除瞭我和一個已婚剛入職的,其他人當場都沒有看出厭煩的意思,甚至還很逢迎,但是結束後又會說他們惡心什麼的。也有可能是在那種氛圍裡才會這樣,大傢不覺得說這些話題很羞恥,但那種氛圍我以前從沒有經歷過。
破冰活動中最會搞事情的那三個人,平時生活中也會經常講葷段子。我們同事之間時常吐槽,微信搜“黃段子”就會出來很多聊天記錄。有意思的是,那個平常工作中不怎麼做事、跟著領導拍馬屁聊黃段子的海歸女生升職瞭。
我還記得之前做“百年阿裡”(阿裡的團建活動)的時候,自己有被陌生男生抱的經歷。集體培訓時被這樣要求,不好拒絕,第二次的時候我就退後瞭,隻跟他握瞭握手,那時組長還起哄要求擁抱,我拒絕以後還導致我們組被扣瞭分。
這樣的破冰真的是一次就夠瞭,我全程都覺得非常尷尬,但對那些老板來說應該很多次瞭,他們都在阿裡很多年瞭。因為自己有過這樣的親身經歷,所以看到阿裡辟謠的熱搜真的要吐瞭,我經歷的是鬼故事嗎?
主管說,為瞭讓彼此沒有秘密,新人要談初夜經歷
栗子,28歲,前杭州某電商公司設計師
2016年,我在杭州餘杭的一傢互聯網公司工作,公司是阿裡巴巴的合作商。當時的老板是阿裡系銷售出身,公司就在阿裡園區後面的e商村,這種破冰文化真的很司空見慣。
團隊在私下團建時,每個新人都要經歷一個破冰儀式——不論男女生,都需要交代初夜經歷。
我當時就暗自吐槽,這是什麼奇葩的規定?還好我自己“母胎單身”,推脫說沒談過對象,主管也沒再追問。其他女生也因為沒談過戀愛,所以都混過去瞭,而男生基本都說瞭。我們其實心底都挺尷尬的,表面敷衍著應付。因為大傢都剛走上社會,所以也沒有反抗。
當時阿裡的狼性文化和破冰文化是受到追捧的,主管會說這是為瞭更好地瞭解大傢,在他看來,大傢都把這種事說瞭,彼此就沒有什麼秘密瞭,員工幹起活來才能一條心。
除瞭問隱私問題,年會時還會玩一些大尺度的懲罰遊戲,比如人體俯臥撐,用嘴傳紙條,男抱女深蹲,一男一女擠氣球等等,這才是重頭戲。
我每次玩遊戲都抱著必須要贏的心態...因為實在很害怕輸瞭要接受懲罰。有一次輸瞭,懲罰是男抱女深蹲,但是我對面的男生比我還瘦小。我主管也輸瞭,他對面是一個比較高的女生,大傢都很尷尬,我就跑到那個女生面前,讓那個女生抱我,我們主管就抱那個男生,算是化解瞭尷尬。
我們主管挺年輕的,90年左右。其實他人還是不錯的,可能在那種環境呆久瞭,就覺得那是正常的事情。有一次他在看網上的這類團建活動的視頻,邊看邊笑,我坐他旁邊瞄到瞭,覺得好惡心。
有次他玩遊戲輸瞭,他女朋友是我們公司運營部門的主管,懲罰是做愛的幾種姿勢,兩個人雖然都挺不好意思的,但還是表演瞭一下。
我們公司裡有100多個人,大部分都是銷售人員。遊戲現場一般起哄的也都是做銷售的男生,其他部門的同事會感覺很無奈。幸虧我是設計部門的,不然參與這種遊戲的頻率可能更高。
當時我剛畢業,人微言輕,隻想保住飯碗,所以隻能忍著不離職。
我在杭州待瞭一年半就來上海瞭。從我自身經歷來看,上海的互聯網環境在這方面比杭州好多瞭。
我在上海的第一傢公司也想過搞類似的活動。當時的老板參加瞭個電商俱樂部,去杭州參加瞭幾次會議,頭腦一熱回來想辦這種團建活動。不過他好面子,就讓人事出面去問大傢的想法。結果同事們默不作聲,都不配合。人事反映瞭情況,之後也就不瞭瞭之。
我當場甩臉走人,但現場氣氛很是熱烈
景西 30歲,北京某互聯網公司員工
2018年時,有阿裡出來的人在我參加的團建活動上搞這套,要所有人輪流從在座的異性裡分別選出結婚對象、戀愛對象和一夜情對象。我當時直接甩臉走人瞭,但很多女生硬著頭皮繼續留在那裡參與遊戲。
後來時隔一年,另一個團建上他又來這套,可見對這個多麼念念不忘。為什麼我知道這套是來自阿裡呢?因為兩次在開始玩之前,他都特別提到“這是我們在阿裡破冰的時候玩的”,品品咯。
這兩次團建活動,性質都不是新人入職,而是多部門聯合團建。因為有多個部門參與,大傢互相不會都認識,所以在團建正式開始後,會輪流做自我介紹,這遊戲就發生在大傢自我介紹完之後。
這個阿裡出來的人是另外一個部門的領導,兩次遊戲都是他以總攢局人的角色發起的,由他來講述規則,解釋這個遊戲,並且兩次都很自豪地提到瞭我們在阿裡就玩這個遊戲。
無論已婚未婚有沒有對象,每個人需要輪流起來發言,從在座的人裡選擇自己認為合適的結婚對象,戀愛對象,一夜情對象,最好還要說出來理由。
當時團隊裡有個女生是大美女那種外形,就經常被cue到,你能感覺到她很不自在瞭。其他很多女生對遊戲本身也同樣感到很窘迫。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很惡心、很不爽,有一種自己被別人審視、挑選和冒犯的惡心感。同時也在想,我為什麼要在這群歪瓜裂棗裡選,他們配麼?這不就是男的把對女性的意淫直白地拿到臺面上來瞭麼。
再來看看那些男性的選擇:一夜情的對象基本就是在場最漂亮的女生;戀愛對象是漂亮或性格很外向的女生,要外貌好,要能玩;結婚對象一般都是說一看就很賢惠,會過日子,就是找免費老媽子的心態。就算用一些包裝的很好聽的話來說,本質其實也就這樣。女生選的時候往往選項會特別趨同,大傢都拼命地靠近一些公用選項,抹除掉回答裡自己個人意志的體現。
現場的氣氛從上帝視角看,甚至可能算熱烈,但像我這樣內心可能罵瞭他祖宗十八代的有多少我就不知道瞭。如果出現有男女雙方互相cue的情況,現場會起哄,比如讓喝交杯酒。
後續我和關系好的幾個女生,私下一直在罵這個事情。當時確實沒想著能跟HR投訴,一方面是當時的意識還沒有今天這麼足,另一方面是這個遊戲相比那些更直接、更赤裸的遊戲,經過瞭一層“包裝”,在女性權利和防止性騷擾尚未成為社會普遍意識前,不太會形成對這個遊戲的過度反應,我們還可能下意識會害怕讓別人覺得自己矯情。
大一新生被強迫玩大尺度遊戲,美名曰學院傳統
妍妍,21歲,某高校大四學生
這種風氣已經傳到高校裡瞭,而且被美其名曰學院傳統、增進同學間感情,真是令人作嘔。
2018年,我大一剛開學時,學長學姐在教室裡舉辦歡迎新生的活動。他們說,為瞭盡早熟悉起來,要玩一些遊戲,每個人“必須”參加。他們還冠冕堂皇地說這是鍛煉大傢,要放開自己,搞好同學關系。
遊戲是擊鼓傳花,輸瞭的人要到講臺上接受懲罰,比如幾個人用嘴傳遞巧克力棒餅幹;抽兩個男生新生,讓他們咬巧克力棒,越咬越短;男生隔著紙當眾親十秒以上;抽兩組男生和女生,讓他們公主抱、壁咚。
女生不願意玩這種大尺度的遊戲,所以整女生沒有那麼慘,男生支支吾吾地不會拒絕,還礙於面子,覺得不做不是男子漢,所以男生很少有拒絕的。
學長學姐很兇,經常用“得罪瞭學長學姐以後你會過得不順”、“不服從,以後進學生會、選幹部、選獎學金,學長學姐會說你壞話、會卡著你”為由暗搓搓威脅。所以新生都不敢拒絕,也不敢出頭反抗,生怕之後被學長學姐針對。
學長學姐們說這是學院傳統,上一屆的學生把他們整得更慘,我們這一屆還輕多瞭。
每一屆新生都要經歷這種儀式,而且我親眼目睹下一屆的男生新生被男學長整得更慘。
社團、學生會開會的時候,也玩這種遊戲。每一年學生會有大聚會,要喝酒喝通宵,每個人盡量都得去,每個部門得挑出幾個能喝的輪流敬酒。後來有人打小報告給老師,就禁止瞭。我忍到下半年直接退出瞭學生會。
可能為瞭學業前途,沒人想到要給老師打小報告,老師可能是不知情的。
這種經歷給我的大一生活蒙上瞭陰影,直到大二下學期別人叫我學姐瞭,沒有人再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瞭,我才緩過來。
文/葉徐彤 王雨娟 李瑩
編輯/餘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