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社會之以和為貴》劇照
和鄭浩南一樣,每個轉戰短視頻的演員們在視頻拍攝中都主打自己的經典角色。比如吳志雄的記憶點,是《古惑仔之友情歲月》中的大B哥;趙燕國彰則是由於《插翅難逃》中的張世豪為人所知;吳毅將雖然早年飾演過不少反派,但並未留下太多經典印象,不過,《追龍》中邪氣四溢的“肥仔超”一角,使他在大眾記憶中相較其餘幾人更為新鮮一些。
還有一些演員,如林傢棟、張耀揚、萬梓良等,雖然尚未正式入駐,但因為早年的經典形象,其影視素材一直不斷被演繹。以快手、抖音上經常推送的“林傢棟跨欄”為例——該片段同樣來自杜琪峰《黑社會之以和為貴》——視頻中,林傢棟嘴裡嚼著食物,臉上滿不在乎的表情,突然單手一撐,從街邊護欄上一躍而過。整個過程中上半身紋絲不動,動作一氣呵成。
《黑社會之以和為貴》劇照
不少觀眾認為,這個動作體現瞭一種睥睨天下的“王者氣息”,堪稱所有電影跨欄畫面的最佳。除此之外,張耀揚飾演的烏鴉掀桌子,以及在《高壓線》中持槍鉆車窗的鏡頭,也頻頻為人所稱道。萬梓良最常被人引用的場景,則是《97古惑仔之戰無不勝》中的一句名言:做大事要成功,三個條件。第一,鈔票;第二,鈔票;第三,還是鈔票。
這些過時已久的電影,摘出一些片段剪在一起,再配上節奏分明的音樂,往往能收獲數百萬流量。老演員們紛紛入駐,煥發瞭事業“第二春”——黑幫片衰落的今天,突然在短視頻平臺上實現瞭“文藝復興”,背後的邏輯和心理著實耐人尋味。
演員的新去處
物質決定文化,電影反映社會大眾潛意識。一種社會形態瓦解後,附著其上的藝術作品自然也會隨風凋零。
自從美國反有組織犯罪法(RICO)被紐約總檢察長朱利安尼大力推行,以及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後,黑幫開始受到打擊,相關題材電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在中國內地,盡管一度出現過少數以上世紀80、90年代邊緣人物為藍本的電視劇,如《插翅難逃》《天不藏奸》《征服》等,但也隻是曇花一現。而在電影方面,更是從未以一種穩定生產的類型片形式存在過。
《插翅難逃》劇照
千禧年後不久,連電視劇都逐漸不涉足這些題材瞭。如“劉華強”、“張世豪”這般荷爾蒙含量高的男性角色開始極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李晨和文章為代表的“暖男”。再往後,電視屏幕上就幾乎全部由小鮮肉占據瞭主導。
面對觀眾喜好的轉換,相關導演、編劇們的適應性較強,畢竟是門手藝活,換個題材另起爐灶即可,再不濟,也可以在網大中尋求破局之道。而被早年的黑幫角色框死瞭戲路的演員們則一時間陷入瞭無路可走的尷尬境地。為瞭賺錢,昔日的“大B哥”吳志雄以在各個地級市酒吧走穴為主要業務,駐唱演出中,《友情歲月》《熱血燃燒》《刀光劍影》等歌曲是必唱曲目。
去年,中國新聞周刊在北京見到瞭吳志雄本人,當時他正在為一部院線電影《轉型團夥》配合宣傳。這部電影由吳鎮宇、喬杉、吳志雄、文松等人主演,試圖用“記憶錯亂”的劇情來解釋片中黑社會團夥存在的合理性——但顯然不太能說服觀眾:最終豆瓣評分隻有3.3,票房不到1700萬元。
吳志雄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自己在80、90年代,通過拍電影賺瞭數千萬。但由於好賭,又沒有商業頭腦,做生意失敗,不僅把賺到的錢虧光,還倒欠下巨債。
為瞭將欠下的債補齊,給女兒留下足夠多的財產,吳志雄嘗試過開餐廳,一點點將損失的錢賺回來。2009年9月,他第一次在內地登臺演出,“當時就賺幾千塊一場,一個月跑瞭差不多二十多場,去瞭二十多個不同的城市,全國隻要有商演就去。慢慢存錢,很多人叫我‘登臺王’,香港第一個過來跑演出的,很瞭不起的。”吳志雄說。
《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劇照,吳志雄和吳鎮宇對戲
年過六旬的吳志雄,如今日程排得極滿,接受采訪的前一天剛從廣州演出完畢:“昨天下午到現在沒睡。演出完瞭,早上七點半飛機過來,搞一天路演,明天晚上又飛回去去深圳,幫我女兒的餐廳剪彩。”
無獨有偶,“豪哥”趙燕國彰也一度面臨過接不到戲、也賺不到錢的窘境。不過,為瞭保證自己在戲中的形象不受損,再加上不太缺錢,他接商演的頻率並不高,隻求維持基本生活水準即可。
在這種青黃不接的背景下,異軍突起的短視頻APP就成瞭演員們的一個最好去處。相比電影這類需要用完整故事來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體裁,短視頻內容進入門檻更低,形式變化上也更為自由,還能把早年四處散落的粉絲聚合在一起進行變現。在快手、抖音兩個平臺,上述演員的粉絲數均在數萬到數百萬之間不等。
文化需求
為什麼到瞭法治社會,過去的黑幫文化和所謂“大哥形象”仍能在文化市場中占據一席之地?
一個解釋是:當代社會陰盛陽衰太久瞭。而黑幫作為一種市場經濟野蠻發展期中最原始的基層組織形態,天然具備“血性”、“競爭”等雄性符號價值。與此同時,黑幫文化中抽象出的一些道德準則,如“忠義”、“友情”、“原則”等概念,放到今天也依然沒完全過時。
事實上,如今的短視頻平臺中體現的黑幫文化還是經過重重審查後的結果。早些時候,這種亞文化現象發展得更為蓬勃,其中最著名的例子,當屬幾年前的“快手第一天團”天安社。
2017年,博雅天下旗下媒體“每日人物“曾對天安社進行過調查。作者在《快手第一天團天安社的紅與黑 | cosplay 黑社會引發的追捧效應》一文中總結道:天安社每個成員都滿身文身,身形強壯,形貌酷似黑社會,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有正經工作,比如物流、倒賣手串和汽車配件等。而在快手上,他們向粉絲們(多為四五線城市青年們)直播和展示的生活方式,多是權力、地位和金錢。
一個“結義”視頻曾在網上引發瞭關註,視頻中,天安社成員們焚香宣誓,效仿古人在河北涿州三義宮結拜,人員頗多,場面蔚為壯觀。視頻上傳當天,點擊量噌噌上漲,沒到夜裡就突破瞭400萬,幾乎一夜間,天安社在快手上成瞭大網紅。
流量帶來瞭金錢和關註。在團隊發展的鼎盛時期,團隊還投拍瞭一部網大——2017年上映的《兄弟之義字當頭》,2016年底開機,2017年初正式殺青。主創陣容堪稱豪華,包括香港演員、原14K大佬陳慧敏,吳啟華,黃一山等,且天安社全體成員均有參演。劇中主演則由“天安永興”擔綱,飾演瞭一位想退出江湖,改頭換面,回歸自我卻被江湖恩怨情仇反復糾纏,身不由己的黑幫老大。
這股發展勢頭,到次年戛然而止:2018年8月27日,發生瞭臭名昭著的“昆山龍哥事件”。網民們挖出瞭“被反殺者”劉海龍的身份,發現其正是天安社成員。
該事件的發酵,不僅粉碎瞭天安社,也讓這一類cosplay黑社會文化的作品均遭下架,相關賬號也都慘遭封禁。塵埃落定後,盡管又有一些類似的新賬號出現,但組織規模均遠遜往昔。
浙江傳媒學院一則碩士論文《網絡短視頻中的草根狂歡:快手亞文化現象研究》曾試圖對這種亞文化現象進行定義——一場“草根群體的自我加冕”:
“草根擁有表達欲望,卻很難找到表達的舞臺,被迫成為互聯網沉默的一代。快手給他們提供瞭釋放表達欲望的狂歡廣場。在快手,草根可以扮演理想中的自我,也可以把符合理想的人捧上神壇,草根通過多種方式對官方秩序、主流文化進行褻瀆、嘲弄,體驗身份顛覆的狂歡快感……草根對快手紅人的維護,實際上是對卑微、渺小自我的期許。在快手,他們能自己創造亞文化符號。制定規則,享受身份顛覆的狂歡。”論文中如此總結道。
誠然,這種論調頗有種居高臨下的精英姿態。但在個體原子化、信息繭房化的今天,借助一個個雄性文化符號找到些許歸屬感,始終是普羅大眾的心理需求。
大約是有瞭天安社的前車之鑒,相關原創短視頻博主們很少再涉足“加冕”內容。如今,一種常見的短視頻形式是“解構”。
這也符合藝術的發展規律:當一個階級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卻仍在流行文化和大眾記憶中占據一席之地,那麼等待它的命運就隻能是被解構。這方面,代表賬號有阿陽(烏鴉哥)、“暴走的蘇坡蜜”、“貴州小偉哥”,以及“街溜子”系列引申出的各種版本等。以阿陽(烏鴉哥)為例,其因模仿張耀揚在《古惑仔之隻手遮天》中飾演的“烏鴉”形象而知名,粉絲超過六十萬。在一則播放過百萬的視頻中,他飾演一名飯後假意買單,卻遲遲不願向外掏錢的小混混。形象和文本構成的反諷意味極為明顯。而“貴州小偉哥”則以繞口令見長,雖然穿著打扮像混混,但口述內容卻都是勸人健康向上,努力奮鬥,同其扮相完全相反。
相關短視頻截圖
無論模仿還是解構,這些大號多數已經擁有成熟的運營團隊,其營收結構主要由打賞、流量分成、直播帶貨、小店銷售等幾個部分構成。但一名業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相關藝人的帶貨能力普遍一般,很少有客戶會主動要求做投放,因此收入多以流量分成為主。根據中國新聞周刊梳理,吳毅將的抖音小店主打衣物,吳志雄的快手小店主打箱包,但單品銷量平均隻在兩位數,甚或個位數。
某種程度上,這反映瞭一個尷尬現實:小年輕們樂於模仿社會人,在其中找到歸屬感甚或面對生活的勇氣,但卻並不願意為這種情懷真金白銀往外掏錢。“文藝復興”復興的隻是形式,而非內核。不過好在,這些內核也並非多麼好的事物。
作者:石若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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