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4日,既是有著百年歷史關於青年的節日,也是兩名少年的忌日。
這一年“五一”小長假後上學的第一天,南京兩名學生不堪作業壓力自殺。
其中一名初三學生由於假期作業沒做完,被父親關在傢中一個人寫作業,隨後跳樓。另一名6年級學生同樣因作業沒做完,寫下“爸爸媽媽,對不起,我天生不是學習的料。爸爸媽媽,我愛你們,天亮瞭,我走瞭”後離世。
同一天,同一座城市,兩個年輕生命凋零,引得全社會熱議。新華網在那天寫瞭篇報道:
作業噬生命:陽光下的悲劇如何不再重演?
而就在一個月前,教育部剛在全國開展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減負萬裡行”活動,試圖為孩子們減負。
這會兒人們普遍認為,學校內有問題。
但有意思的是,隨後持續上十年的“減負”運動,非但沒有引來傢長們的贊同,反倒是一篇篇“教育減負:一場寒門的災難?”、“教育部請不要給我孩子減負”等文章轟動一時,甚至有傢長向教育部門投訴“減負”政策。
隻是這其中,傢長們沒有意識到,學生一天24小時的總時長是恒定的,一個環節時長縮短,必然意味著另一個環節時長的增加。
2016年,《民辦教育促進法》迎來瞭最重要的一次修改——開始允許盈利性教育機構的出現。
這意味著,從2016年起,除九年制義務教育學校(小學、初中)外,包括幼兒園、高中、職業培訓學校在內的各類學校,民辦教育機構都可以按照公司模式運轉,利潤可分配,且在一定的法律和財稅設計後,教育集團可以上市。
那一年有從業者總結道:
中國迎來瞭教育資本化浪潮。
據中國教育學會《中國輔導教育行業及輔導機構教師現狀調查報告》顯示,2016年,中國中小學輔導機構市場規模超8000億元,參加課外輔導的學生規模超1.37億。
校外教培行業迎來黃金發展期。
這一切直到2018年,國務院印發《關於規范校外培訓機構發展的意見》,校外教培行業遭遇嚴整。
這一年年初,教育部長陳寶生在全國教育工作會上說:
大力規范校外教育培訓機構,這件事遲早要做,遲做不如早做,小修不如大修。校外教培要成為學校教育的有益補充者,而不是教育秩序的幹擾者。
“教育秩序的幹擾者”8個字,讓人們意識到,校外好像也有問題。
不過即便如此,多次整頓過後,補習需求依然巨大。
據天眼查《2020年教育行業報告》,十年來,教育相關企業的總數從78萬傢上升到瞭412萬傢。加之2020年疫情的助力,在線教育更為火爆,超百億融資湧入其中。
而到瞭最近,校外教培行業再次站上瞭風口浪尖。一系列整頓,加之北京、上海、武漢、濰坊等多地出臺暑期托管班,校外教培行業哀聲一片,市值蒸發數百億,裁員四起。
對於這十年,有人總結道:“這些年的校外培訓,整個將校內教育替換掉瞭。”所以這一次的整頓——是一場來自公立教育的“收復失地”。
問題是,今天為什麼要“收復失地”?
1、校外教培為什麼會出現?
要回答這個問題,得先明白“失地”是怎麼失的?校外教培是怎麼出現的?
2011年10月,剛經歷上市的張邦鑫意氣風發回到北大演講。他談到,“男人18歲以後應該自力更生”,所以自己在研究生第一年就做瞭七份兼職。七份兼職中,有三份傢教,兩份輔導班的兼職。
同一時期,校外教培在中國出現。
90年代,姓資還是姓社的矛盾迎來解決,南巡講話後許多人響應號召投身市場經濟,大學生傢教亦在其中:以學科補習為主,提供差異化教育輔導。
但早期的校外教培,市場高度分散,並沒有成規模。隨著改革的不斷推進,人們也越來越看到學歷的重要性。兩點碰在一起,兩傢機構應運而生。
一傢是張邦鑫的學而思,在2003年首創“培優”概念,專為準備奧數競賽的學生服務。另一傢則是留學起傢的新東方,在2008涉足中小學教培領域,旗下優能中學輔導成績偏弱的學生。
一個“培優”,一個“補差”,代表瞭校外教培行業的起始需求——僅對少數學生提供個性化服務。
這是其一,其二,教育這件事為什麼需要民間資本?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中國的應對政策是基礎設施建設,擴大內需,保證8%的經濟增長率。其中擴大內需的方案中包括瞭房地產改革,鼓勵大傢買房,買車,買冰箱等。
隻是經濟一片蕭條下,無人願意消費。
適逢其時,亞洲開發銀行首席經濟學傢湯敏想到瞭一條刺激經濟的措施:
這種經濟刺激措施在那種情況下很難奏效,而唯一有可能起效的就是教育,因為即使在困難的情況下所有的傢長還是願意把錢花在教育上,因為教育不僅是消費,它實際上也是一個投資,是為你的下一代、為你的孩子,為你的傢庭,也是為國傢的未來在投資。
隨後,一封名為《關於啟動中國經濟有效途徑——三年擴大招生量一倍》的建議書送到瞭中央領導手裡。
1997年,適逢中國工人“下崗潮”,高達2115萬人下崗。而接下來一年,又有百萬高中生離開校園。這些人沒大學可上,沒工廠可去,都將面臨失業。
因而湯敏的建議也很快得到采納。
次年,教育部出臺的《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文件提出到2010年,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將達到適齡青年的15%。
據教育部數據顯示,1999年,招生總數達159.68萬人,較上一年增加51.32萬人,增長速度達到史無前例的47.4%,
這個數字,超過此前十年之和,湯敏也因此得名“擴招之父”。
但與此同時帶來的問題是:
學生突然變多瞭,教師、宿舍、教學樓就不夠瞭。
為瞭解決這個問題,有官員提出改革思路:
動用社會力量辦學。
隨後蘇州文正學院、華中科技大學武昌分校、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等民辦高校開始在中國大地上遍地開花。
借助社會力量辦學也成瞭一項正面典型。
其三,減負,某種程度上是最大的誤區。
除去2013年五一小長假的悲劇外,事實上早在2009年,中小學生課業負擔加重的問題,就進入瞭決策層的視野。
這一年,時任教育部長袁貴仁談到:
減負首先是最根本的舉措,提高教師業務素質,改進教育方法。我們習慣於滿堂灌,習慣於讓學生長時間做重復性、機械性的工作,這讓學生感到非常苦惱。
次年,《國傢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出臺。其中明確提出,要給學生減輕課業負擔,同時要求,需要在減少課業的同時,增加課時和提高難度。
乃至到瞭2013年,教育部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減負萬裡行”活動,以檢驗學校在“減負”與“提質”這兩點上是否執行到位。
與此同時,在校外這一面,有關校外教培行業的政策,則沒有過多提及。
2018年以前,校外培訓問題隻作為“亂收費”這樣的子問題出現,給出的意見也多是“規范市場”這樣的層面。
甚至到2016年,《民辦教育促進法》迎來最重要的一次修改——開始允許盈利性教育機構的出現。
一面提倡公立教育減負,另一面缺乏課後公共服務配套,以及校外教培行業的適當監管,事實上助推瞭校外教培行業的發展。
因為學生一天24小時的總時長是恒定的,一個環節時長縮短,必然意味著另一個環節時長的增加。
所以有教育專欄作者慕峰評價道:
這些年的校外培訓,整個將校內教育替換掉瞭。
問題是,站在傢長角度,隻要孩子能成才,校內學與校外補又有太大關系嗎?老百姓能花錢買教育,不是還提升瞭受教育的公平性嗎?
2、校內的失職與校外的危害
實則擴大。
2018年3月,全北京的傢長們都在關註一件事:
“坑班校”將徹底消失?
民間培訓機構與升學的關系鏈是否將全面切割?
還有無“死灰復燃”重啟的可能?……
這些話題,被上著培訓學校和準備上培訓學校的孩子的傢長們熱議。
之所以引得傢長關註,一是在這一年,國務院印發《關於規范校外培訓機構發展的意見》。校外教培行業不再作為“亂收費”這樣的子問題出現,而是針對安全隱患、證照不全、超前培訓、超標培訓等一系列突出問題提出瞭新的要求,進入“最嚴”整改。
幾個月前的全國兩會期間,教育部長陳寶生也放下瞭“狠話”:
這一次要徹底割斷各類考試、競賽和招生的聯系。既要砍斷教師和培訓機構在教學方面的聯系紐帶,同時又要割斷義務教育階段各科超前的教學培訓,讓學生痛恨、傢長無奈、機構賺錢的校外違規培訓得到清理,給學生減輕校外負擔。
二是,沒有“坑班校”,“我的孩子怎麼能上個好中學?怎麼能上個好大學?”
3月15號那天,號稱“如果孩子要上清華附中,就必須先在‘龍校’裡‘蹲坑’”的北京知名小升初輔導機構——水木龍華培訓學校發出退費通知,表示將暫停小學培訓業務。
幾天後,《北京青年報》發表瞭一篇名為《新一輪“禁奧”行動打響 北京知名培訓機構龍校停招退費》的文章,直接使得這件事從北京傢長圈“出圈”到全國傢長圈。
這個熱點事件背後的誘因,雖然是來自傢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渴望,背後實則是各學段沉重的升學壓力。從“幼升小”到“小升初”、從中考到高考,在現有招生和選拔的標準下,傢長和孩子們被動陷入“內卷”的潮流。
雖然自2018年以來,“點招”、“坑班”等嚴重違反教育秩序且違法的行為被教育部嚴打,但“龍校”這類壟斷名校招生權的校外機構,盡管屢屢被關停,卻又死灰復燃。
最後“龍校”的關停的時間,不是2018年,而是2019年。
換句話來說,校內教育與校外教培形成瞭所謂的“雙軌制”,尋租空間就出現瞭。
即便在這個問題上監管執行到位,但公立學校的老師收入遠低於民辦高校和校外培訓機構,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造成公立學校老師積極性不足,而校外機構憑著從公立學校挖來的名師去招生去融資去上市,非但沒有達成想象中“老百姓能花錢買教育,提升瞭受教育的公平性”,而是在事實上擴大瞭教育的不公平。
與此同時,當傢長們最關註的應試訴求由校外機構完成時,公立學校難免會進入到一種“失職”的狀態。
所以在2017年,教育專欄作者慕峰寫下瞭《為什麼應當堅持國民基礎教育的非營利性》一文,最後遞到瞭決策層手裡。
這是在教育領域這一面,而在學生這一面,更嚴重的一個問題是,校外機構是不用遵守教育規律與教育心理。
傢長給孩子報培訓班,其目的,要麼是提高分數,要麼是進對口名校的培訓機構以保證升學。也就是說,傢長的訴求就是應試教育。相應,教培機構提供的服務也是應試教育。
那素質教育呢?
慕峰引用過一位特級教師的話:
小學生的發育具有很強的個體差異,同樣難度的教學要求,對某些小朋友來講,也許晚半年接受,就輕而易舉。如果早半年接受就會感覺很難。如果長期讓小學生處於接受難度超過自己發育階段的學習內容,將會對學生的心理、自信、情緒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
所以就像人們常說那句話:
上學宜晚不宜早。
在2018年初那次全國教育工作會上,教育部長陳寶生不單談到瞭“校外培訓應該是學校教育的有益補充者,而不能成為教育秩序的幹擾者”以外,還有一句更直白的話是:
對於那些違背教育教學規律和素質教育要求,開展“應試”培訓,超前教、超前學,嚴重幹擾學校正常教學和招生秩序,令學生痛恨、傢長無奈、自己卻賺得盆滿缽滿的培訓機構,則必須依據“負面清單”,堅決整頓、絕不手軟。
而這正是校外教培機構的最大賣點。
而與之相對的素質教育,遵守教育規律、尊重教育心理的任務,也隻能由不以盈利為目的的校內教育去完成。
這也就是自2018年起乃至今天整頓校外教培行業的原因。
3、“負”轉移瞭,但沒有消失
這些年來,“減負”的任務從來沒有斷過。或因升學壓力,或因望子成龍的期盼,減負的同時,實則在增負。就像教育部說的,“校內減負瞭,校外卻在增負。”但更重要的問題是——“負”是轉移瞭,而並非是消失瞭。
雖然許多人會詬病選拔機制,造成瞭今天從幼兒園開始,就向好大學沖刺,終點是社會的上層通道。
但除瞭高考是保證教育公平性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外,這其實是東亞教育的一個通病——教育功利主義。
東亞國傢工業和現代化起步較晚,就像此前十年的中國一樣,隻能做世界工廠,從事低端、勞動力密集型產業,普通工人收入低待遇差社會地位不高。
而反觀德國,德國人在完成基礎教育後,會進行分流,適合做學術的做學術,適合進入產業的接受職業教育,然後成為一名職業工人。而區別是,德國工人收入不低也沒有過多的社會偏見。
換句話來說,東亞國傢非高等教育人群的出路太窄瞭。
2008年,劉鶴副總理寫過一篇名為《沒有畫上句號的增長奇跡》的文章,其中提到:
在拉美訪問時,智利的傑出研究人員向我介紹,總結以往教訓,發現忽視教育是造成中等收入者比重低的根本原因。教育不足使低技能人員大量失業,造成貧困的再生且惡性循環。但隨後發現,國傢投入大量資金發展公共教育,而富人享受的私立教育質量超過公立教育,教育質量差別又轉化為巨大的收入差別。而造成教育質量差別的原因,是公立教師激勵不足。他們不無感慨地對我說,一旦進入兩極分化的陷阱,要花幾十年的時間才能走出來。
而在另一個層面上,教育理論傢楊賢江曾說過:“自有人生,便有教育。”
人生註定是不容易的,教育自然也不例外。
就像有人說的:
過去十多年,隻有兩類東西跑贏瞭貨幣增速:一是一線城市的學區房,二是教育培訓的價格。
遺憾的是,這都跟教育無關。
資料來源:
1、作業吞噬生命:陽光下的悲劇如何不再重演,新華網, 劉巍巍
2、湯敏18年後反思大學擴招:我不後悔當初諫言,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
3、新一輪“禁奧”行動打響 北京知名培訓機構龍校停招退費,北京青年報,李佳、劉婧、李夢婷
4、是時候撕開校外培訓行業的遮羞佈瞭,慕峰
5、為什麼應當堅持國民基礎教育的非營利性,慕峰
6、北京龍校倒下 教育部摧毀“掐尖”絞肉機,財新,丁捷
7、補習整頓風暴,財新,丁捷、黃蕙昭、王伯文、鄧依雲
8、端掉一個“黑窩點”:清華龍校覆滅瞭嗎,楊東平
9、教育的問題,智本社,清和
10、《基礎教育發展的中國之路》,黃忠敬